《激情》小说中符号空间与象征空间的研究

时间:2019-09-27

　　1、引言

　　珍妮特·温特森是一位极富哲学遐思的后现代作家，她的小说主要探讨爱、时间、历史、宇宙和人类生活等主题，后现代技巧的娴熟运用使读者积极地参与小说意义的建构。温特森选取了历史上被边缘化的人物拿破仑的御厨和威尼斯船夫之女为故事主角，同时又将他们的命运置身于拿破仑战争这样宏大的历史背景，而且采用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为故事增添亮色。在探讨这部小说时，国外学者主要从后现代主义技巧、心理分析、后现代女性主义、酷儿理论等角度切入。本文尝试用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理论，分析人物主体如何受到两种空间的影响，揭示诗性语言在重构主体意识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并揭示温特森这部作品是对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理论的写作实践: 两者都强调主体多重开放不稳定，在符号与象征空间中摆动。

　　2、象征界中被压抑的主体

　　当代法国着名的符号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瓦博采众长，她的代表作《诗性语言的革命》吸收了索绪尔的语言观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将主体意识建构过程分为“符号界”和“象征界”，分别代替拉康的想象与象征秩序。象征界指语言系统，包括语法、句法和社会规范。它是父亲的法则，父权的象征。符号界是语言形成之前、主体意识尚未分化的状态，与前俄狄浦斯的最初过程有关，类似于精神分析中的无意识和潜意识领域。在进入象征秩序之时，符号过程受到压抑，然而这种压抑并不完全，可以在语言之内找出作为欲动压力的标记:

　　在语调和节奏，即语言的身体性和物质性之内，或者在语言的矛盾、无意义、混乱和空缺之处［1］35。符号界是先于语言，受到本能的驱动。音乐、颜色、节奏和其它非语言的交流方式都属于符号界。“符号界不是取代象征界，而是隐匿于象征语言内部，组成了语言的异质、分裂的层面，颠覆并超越象征界。”［2］295人作为言说的主体分属于象征界和符号界。

　　2． 1、权威压制的男性主体

　　在以“皇帝”命名的这一空间里，从布洛涅军营到整个法国，实际上都是被所谓的“行动”“力量”“控制”这些男性气概所表征，男人从小就认为成为士兵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在战争中强调的是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男性气概。小说中巴黎代表着权威和理性，是拿破仑的权力中心所在。拿破仑以权威的方式控制着巴黎，是这个空间秩序的规定者和操控者。士兵、厨师和那些待宰的鸡一样，都是可以任意处置和可替代的。狂热的士兵不过是成为拿破仑构筑梦想帝国的权力空间时的数字。士兵们出于对拿破仑的崇拜参加了战争，但他们的激情却被当权者利用而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亨利怀着对拿破仑的激情和崇拜参军，但在这样的空间规训下，亨利失去了男子汉英雄气概。他是一个被牧师和虔诚的母亲带大的年轻人。一个不会用步枪射杀兔子的年轻人。他被安排在拿破仑的厨房，负责拧断鸡脖子，受到大厨的欺负。在温特森笔下，亨利的男性身体被艺术化地阉割。在拿破仑特有的魅力和控制下的象征界，在以服从为天职的军营里，受到维护的是士兵的身份与拿破仑代表了菲勒斯的一致性，因此军营起着象征界的作用。在权威之下，个人的身体沦落为被权威放逐的身体，亨利成了一个“女性化”的男人。权力、战争和非人性在某种程度上阉割了亨利，让他无法展现自己的男性气质，唯有活在为自己编写的故事里。正如亨利所说: “我不介意我的身世，……。我能根据自己的喜好编造各种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我想让他们是什么样都行。”［3］17亨利受压抑的主体也影响了他与维兰妮的恋人关系，他没有勇气表白，最终被动地听命于维兰妮。

　　综上所述，在象征界中亨利的主体是一个被压抑的主体，表现在他各方面的懦弱，如害怕鸡的眼睛、害怕杀敌、害怕黑夜、迷恋波拿巴以及性被动等，这些特征使他成为一个被阉割的、孤独的、有表达障碍的人。象征界中，他对拿破仑的错误认同使得他自我和主体缺失，为了寻找自我，亨利选择了逃亡，但当他历经艰辛来到威尼斯，却发现自己仍然处在一个进退两难之境，魔幻般变化流动的威尼斯让他感到迷惑和不知所措。

　　2． 2、男权压制下的女性主体

　　由于过程中主体来源于无政府、无秩序状体的符号空间，这一空间由非意指的原生物质构成。在力比多的驱动下，维兰妮的主体呈现出不确定性，她的同性恋倾向归因于性冲动和性能量的释放，而其异性恋倾向则是在象征界的规范的服从。维兰妮是一名船夫的女儿，在她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充满了对强迫异性恋和男权中心压迫的反叛。与传统故事的女性身体形象相异，她不仅身材高大，而且从一出生就奇迹般地长着只有渔夫( 男性世界) 才有的蹼足，且能在水中行走。“在整个的船夫的历史上，从没有哪个女孩长着脚蹼。”［3］72作者用带蹼的脚隐喻她的男性特征。看到脚蹼，她的母亲感到自责，同意让接生婆拿出厚厚的刀直接把把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部分切掉，产婆试图在两只脚趾间切开口子，但没有成功，得到的只是折弯了的刀尖，“没有一把刀子能割开那些蹼翼。”［3］73温特森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了维兰妮的出生，以及她的男性特征。维兰妮的同性倾向是内在和天生的，她身体里的雄性特征让她不同于一般女性，她渴望得到同性的爱恋。在赌场，维兰妮邂逅了一个手里拿着黑桃皇后扑克牌的已婚女人，她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和比维兰妮更黑更红的头发。她“透过水晶杯看着我，突然喝光了自己的酒，用杯子碰了碰我的脸。”［3］

　　维兰妮对这个女人只一触碰就立刻陷落，和她相识了五个月，在一起体验了九个晚上的激情，并留下了自己突兀跳动的心。但维兰妮的付出终究只能换来隐而不宣的地下生活，他们约会的场所只能在她的房子或是咖啡屋。对他者的激情无法得到相同的回报，因为在第十个晚上，那个女人的丈夫要回来。在两人相处的最后一晚，黑桃皇后告诉维兰妮她既爱维兰妮，但也离不开自己的丈夫。“我和她栖身于炙热的熔炉，他们则不; 然而他们平静的生活像一把刀子刺痛了我的心。”［3］107

　　维兰妮决定终止这段恋情，她意识到在与异性恋的对抗中自己的差异和匮乏。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同性欲望，回归象征界的规范，决定与一个经常出入赌场、外貌丑陋、举止粗暴的法国肉商结婚，结婚目的只是为了“我每个月都在不同的地方喝咖啡。”［3］97

　　两年后维兰妮再次决定结束这段只有生存需要没有欲望的婚姻。为获得自由，她用自己的身体作赌博，最终被卖到法国军营的妓院，成为将军们的玩物。八年后当她和黑桃皇后再次相遇，维兰妮仍然一往情深: “我遇到她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命运，我仍不能发自真心地说，我曾有一刻离开过她。”［3］199但当被问到是否要留下来时，为了不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心，维兰妮坚定地拒绝，正如她所言: “如果我向这份激情屈服，我的真实生活，最为坚实、最为人所知的生活就会消失，而我就会再次靠阴影为食。”［3］

　　3、符号界中主体的表达

　　克里斯蒂娃指出: “符号态是语言的一个维度，由那原初的母性身体所承载展现。符号态是文化的框架本身内，更确切地说，是在多元意义以及语义的开放性占上风的诗语言里，表现那原初的力比多多元性。诗性语言是母性身体在语言框架里的复苏，有着干扰、颠覆和置换父性律法的潜能。”［4］107符号界与“科拉”( chora，即“母性空间”) 密切相关，它是符号活动和驱力运作的空间。“科拉”这一术语源自柏拉图，原指封闭的空间。克里斯蒂瓦挪用并重新界定了这一概念，将它引申为语言的符号特征:

　　“科拉不是一种符号，也不是一种位置，而完全是一种暂时性的发音，它的本质是流动的。它是符号向象征转化的中介。”［5］207诗性语言孕育于科拉这一母性空间。

　　3． 1、亨利的日记本和花园

　　残酷的战争、无意义的牺牲和对自己命运的无助使亨利意识到拿破仑的权威形象不过是自己一种浪漫的建构，“我创造拿破仑就像他自己创造出的一样。”［3］158亨利在反思过程中逐渐从对权威的认同走上了对它的拒绝，他与拿破仑这个小父亲的分离也意味着他自我的觉醒。他在回忆录中写下自已对激情的认识: “如果爱就是激情的话，恨将是一种迷恋。恨不仅是自己曾经爱过的，也会是你自己; 你怎么会爱上它。”［3］84在对拿破仑这个他者的幻想破灭之后，和维兰妮的相爱无疑成为亨利救赎自己的新的希望，在这份感情中，亨利认识到作为个体人的价值。他渴望得到这份爱情，渴望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因此亨利跟随维兰妮来到威尼斯，但维兰妮并不认可和他的恋情，这让亨利意识到他永远得不到维兰妮的心。

　　为了维兰妮，亨利杀死了她的丈夫，这一近乎疯狂的行为是亨利对自我迷失的放逐。然而正是在被关押的圣塞韦罗岛上的疯人院这一等同于想象界的地方，亨利才有机会重新寻找他的主体。在这个岛上，亨利具有一种可以与逝者交流的超能，“死者一直都在说话。在这块岩石之上，每当起风，我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3］183很明显，疯人院这一异质空间使他具有这样的超能，将生与死的世界连接起来。圣塞韦罗岛上的疯人院相当于与符号界相联的“科拉”，充满着冲动和能量的流动，它使亨利摆脱了象征空间里以拿破仑为代表的菲勒斯控制，最终说出“我恨他( 拿破仑) ”。亨利感到这是一个可以自由犯错的地方，虽然身处监狱，但心是自由的，亨利在这里找到了自由意志，“在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我是一个有力量的人。”［3］

　　这样的边缘之地给予了亨利归属感和力量感。亨利以日记这一特殊方式书写自己的失落，面对另一个内在自我，一个与在象征界不一样的主体，作为一个与他人区别的自我。“我对她的激情，即使她永远无法回报，也告诉了我创造一个爱人与坠入爱河的区别。前者是关于你的，后者是关于他人的。”［3］219亨利坚信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更好的地方。他说: “我坚信自己在采取行动，也正抛下一直压迫着我的那些悲伤而肮脏的事物”［3］212。

　　亨利在岩石砌成的花园里播种，“一片广阔的原野，各种花儿随心所欲地生长”［3］125。他精心打造自己的花园，在荒野般的岛屿上，将一个只有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荆棘改变为一片红玫瑰的森林花园，这一行动如同他不停地将自己的战争创伤、失去战友、失去母亲、失去爱情、自已的恐怖行为等经历变成了日记本上的一个个字符，日记本和花园意象成为亨利释放被压抑主体，构建新的世界的诗性语言。他说:“我会继续写下去，这样我以后总会有东西可看的。”［3］2213． 2、维兰妮的怪异身体。

　　亨利的男性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由秩序主宰。维兰妮的女性世界是一个非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机会控制。虽然进入象征的过程赋予主体身份，但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理论重视符号界与母性空间的干扰功能，前俄狄浦斯阶段的母亲形象是包容性的，她是男性和女性气质的双性同体，展示了女性主体性和流动性。在小说中，维兰妮有着迷人、恐怖又怪异的身体: “她是耶稣般的圣人，妓女，赌场中的工人，也是一个母亲和女同性恋者。”［6］43温特森利用维兰妮的多重身体来表达各种欲望和激情: 情欲、爱情、宗教、食欲和赌欲，从而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别身份的多重。童话故事中女性往往是被动的、柔弱的和自我牺牲的，而维兰妮却具有主动、大胆和随心所欲等一系列男性气质。维兰妮的冒险故事充满了对强迫异性恋和男权中心的反叛: 她在赌场上班，常常把自己打扮成得成男孩，原因是“客人们喜欢的样子。猜测隐藏在紧身马裤和夸张的面部妆容后的性别也是游戏的一部分。”［3］77维兰妮的易装证明了巴特勒的“性别被证明是一种操演。”维兰妮根据自己的意愿穿衣，或成为男人，或成为女人。

　　在威尼斯这一异质空间里，维兰妮被赋予了超能，例如，她可以在水上行走，可以性别表演，可以选择爱与不爱，这些都是在父权下传统女性被剥夺的。维兰妮的蹼足表明她的性别身体在象征界和符号界摆动，颠覆了在父权社会中女性的固定形象。亨利禁不住羡慕维兰妮在威尼斯找到的归宿感。“她的双眼闪烁，看了屋顶有看小猫，将眼前所见全部揽入怀中，无声地告诉人们她回来了。我嫉妒她。我依旧流落他乡。”［3］153维兰妮的怪异身体显示了对以拿破仑为代表的男性权威的挑战。维兰妮身体中母亲的身体和父亲之名、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共存，使其身体转化成一种诗性语言，表达了她跨性别的欲望。在母性符号空间和父性象征空间里，维兰妮用自己多样的主体探求着人性欲望的种种可能，正如亨利对维兰妮的评价，“和她在一起，就像眼睛贴在特别生动的万花筒前。”［3］86

　　在男性经典童话世界里，性、欲望和享乐从来都不是女人的特权，女性总是不断地被“阉割”，成为被凝视的客体，失去身体的控制权。但温特森却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女性主义的新童话，幻想世界让维兰妮公开地表达她的异质性，不是作为男人的他者，而是具有异性恋、同性恋、妓女、母亲等多重流动的身份，自由地表达和经历欲望，最终创造了一个主宰自己身体的女性主体。温特森用童话般的笔触重新书写了关于爱、性、婚姻和母亲角色，表现了作者竭力与传统价值观的抗衡。

　　4、结语

　　克里斯蒂瓦的符号理论为我们研究过程中的主体是如何同时依赖于母性的符号界和父性的象征界提供了解析的途径。如果没有符号界的“chora”，主体不可能经历镜像阶段和阉割，也更不可能进入象征界; 同样没有象征界，主体也无法具有解放符号界的欲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都经历了主体在象征界和符号界的摆动，诗性语言在他们主体形成中所起的作用。我们看到温特森与克里斯蒂娃对主体认识的共识: 自我不是一个稳定的实体，它总是处于过程中。

　　参考文献:
　　［1］ 刘岩，马建军． 并不柔弱的话语［M］． 重庆: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
　　［2］ 朱立元． 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 武汉: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 温特森． 激情［M］． 李玉瑶，译． 北京: 新星出版社，2011．
　　［4］ 巴特勒． 性别的麻烦: 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 宋素凤，译． 上海: 三联书店，2009．
　　［5］ 黄华． 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批评［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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